夏。
游侠讨厌夏天。
他没怎么读过书，不懂文人咏什么荷花蜻蜓一类。毛孩儿的年纪便随着师父出门闯荡江湖了。每年入夏，他便嚼着草根，随师父一起倚到人家门檐儿下的淡荫里，或是去茶棚，花几个铜子朝主人家要一碗消暑茶。就着湿漉漉的土陶茶碗，急不可耐地灌下半碗，便扯着衣襟胡乱将嘴一抹，把剩下的交与师父。
他影影绰绰还记得城外的荷花池，浮着层贵气的碎金。些许个甚么丫鬟小姐的，配了翠色的簪，流光的玉，仙衣似的轻纱裹身，如同波纹，在金色的风里一轮轮漾荡开去。
游侠之所以不喜欢，只是因为这年，师父死了。
山庄上来的少爷却不同，他跟着游侠辞了山庄，却仍是喜欢夏天得紧。往年家庄子上日日都有下人送些消暑的吃食过来，或是院儿里的一池花又绽了边儿，亦或是母亲送来了新衣裳，上好的绸子裁的锦袍，摆上还染了圈儿清秀的泼墨山水。
——只是少爷倒从未见过，这热天的街市也热闹。
“木头，走了这么些路，怎地也不见你叫渴。”
小少爷偏着脑袋，一把嵌玉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游侠的脑袋。荫下搭了不少茶棚子，主人家大多着着身半湿的短衫，坐在连片不息的，扰人的蝉鸣里。
游侠混浊的褐色眼睛只是抬了抬，双眉不着痕迹地一皱，又摇了摇头，下意识舐过唇上干裂翘起的皮。
“不渴。”
“哎——怕不是连铜板也摸不出些了罢！你且等着，这茶摊儿小爷也能给你买了。”
“你又闹甚么——”
游侠一惊，伸手去捞少爷的腰。谁知那少爷跟个猫儿似的，攥了足足一把闲散碎银，眨眼便到了茶摊儿跟前。那老板大抵是吓着了，哆哆嗦嗦连比带划说了不少，才从少爷手心儿里一把银粒子中拣了两粒，又斟一碗茶与他。
小少爷捧着土陶碗，又邀功似的回来。沁凉粗糙的茶汤滴滴答答淌了满手，还偏要往前举。
“喝！”
他大大方方一递，一双晶亮的眼睛弯得像昨夜的弦月。
游侠叹气，去摊儿上借了两根木头凳子。一块灰豆绿的厚实布料支在头顶，隔去不少热量。
他搁了茶碗，将少爷拉到身前，捞进怀里，半垂着眼将下巴支在人肩头，用衣摆细细拭净他的双手。府上出来的人，浑身金贵。游侠起茧的手挲着他的皮肤，也不敢用力，生怕稍不留神便扯裂了，揉碎了。
“好好，喝便是。”
男人近乎无奈，话里却仍是掩不去的疼宠。大抵也是渴得紧了，他仰头便灌了不少。茶叶大抵是最劣的那种，茶汤泛着极浓的苦和那一点可怜兮兮的清甜。
他连嘴也不抹了，一个微凉的吻轻轻贴在少爷晒得发烫的颊侧。
游侠固然是讨厌夏天的。
不过夏天有那个小少爷，还有剩下的，盈着贵气碎金的半碗劣茶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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